第98章 不重要的治疗记录册(完)_当鸽子是会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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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不重要的治疗记录册(完)

  s应该是我近期会负责的最后一位来访者。

  事实上他应该不会到我们这里来——我刚刚拿到他的资料的时候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想要打一个电话问问我亲爱的上司,为什么s会到我们这里来治疗?

  上司没说什么,大概是一些我不能知道的内容,于是我也没再追问,并且试图让自己忽略s的身份问题这件事情。

  不过s本人的性格还不错不是我预想中的那种可能会让我们有些头疼的类型。

  s说,他的困扰之处其实主要是一些工作时受的伤带来的后遗症,他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其实还不错。

  实话实说,作为医生,我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既感到欣慰,又难免有些担忧。虽然患者感觉自身情况不错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我总是会考虑对方是否是因为抗拒治疗而自欺欺人。

  不过我很快就在聊天中意识到,他的状况确实不错。工作给他带来的后遗症很痛苦、我见过很多因为药物后遗症而痛不欲生的人、甚至这段时间以来还见过几位因为违反伦理道德的人体实验而痛苦不堪的病人,s的情况可以说是这些人中最好的。

  人的神经其实是很脆弱的,这些后遗症杀伤力最大的一点就在于,你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你病了才会这么想、还是你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而s能很理智地去区分哪些想法是出自他本心的、哪些是受到病理影响的。

  我十分诚恳地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同时委婉地调侃了他几句,说作为医生,我们面对这种自己知道一点和治疗相关的知识的来访者的时候,通常会感到更加为难。

  而s低头笑了笑,随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有特点,虽然我好像也这样形容过其他的来访者,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不会忘记这双眼睛。他的长相本身就很有辨识度(不能留下任何描述性话语实在是让我感到有些难过),眼睛尤其美,这不带任何冒犯意味。

  在我已经为这双眼睛惊叹的时候,s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先生,我会完全服从您的安排。

  ……哇哦。

  这个声音加上s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我觉得无论是换了哪一个同事来、无论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都会像我当时那样愣上几秒钟。

  我自认为是一个平时还算是会时不时看看书的人,但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有最简单的感叹,还是那种说出来之后会让人觉得我用词比较不文雅的感慨。

  而s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什么效果,表情平和正常地说,他用英语只是觉得比日语更能表达他的意思,毕竟日语的用词总是很委婉。

  “条条框框太多了,”他平铺直叙道,“我虽然算是半个日本人,但我应该没有办法在殉职或者退休之前,弄明白如何使用敬语和谦词了。”

  我深有同感地笑了起来——或许是我毕业得比较早,我听说现在的大学生们在出来找工作之前还需要特地去学习敬语、以便在职场中运用。

  不过话题终究还是要拐回来的。s的情况目前看来很好,比起心理治疗,他可能更需要在药物治疗的间隙和人多聊聊天。

  这个判断来源于我在一开始询问他希望我怎么称呼他的时候。

  我通常更习惯于称呼我的来访者的姓,考虑到他成长时的文化环境,我多问了一句。原本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并不是很介意我到底是称呼他的姓氏还是名字。

  这个表述似乎不太准确。我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于是只好记下他当时说的话。

  “称呼我的姓氏的人很多,他们会在我的姓后面加上各种各样的后缀,有的时候还会把我的姓当做一种、旗帜,”他挑了挑眉,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并不介意这样的信任和随之而来的责任。只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想放松下来,从称呼开始似乎是个好主意。”

  于是我问他,通常都有谁更喜欢用你的名字称呼你呢?

  s笑了笑——说实话我再一次感到惊讶了,他似乎比我在看过他的资料之后、想象中的那个形象更温和,他似乎还挺爱笑的——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我母亲。她很喜欢用一种很可怕的语气喊我的名字。”

  是亲人。这个答案还在我的意料之内,于是我顺着说了一句,你们的关系听起来还不错啊。

  s点点头,说,是啊,只是自从他受伤之后,和母亲切磋时,她都会刻意避开他的左手,这让他有些郁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是真的很郁闷。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少有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

  好在s没有让我自己努力地思考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他接着例举了几位用名来称呼他的人,几乎都是相对比较亲密的人,比如弟弟妹妹、或者恋人。其中最特殊的或许可以算是他的一位同事。

  “那个时候我们两个的状态都不太好——我还能忍受,但是他的状态似乎很糟糕,”他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可能是他太高了,咨询室的椅子不是很合适,“所以我先提出了这一点,提议说,我们可以在特定时候用名字称呼对方。”

  名字是一种保障,s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再讲得详细一些,s认为那个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名字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就像是一根绳索,防止他们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告诉了我,在他的小时候他的父母是怎么称呼他的,后来又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在他的童年时发生的事情,”s低声说,“我想了一下,就告诉了他一个可以算是我的小名的称呼。只有我的父母会这样叫我,后来我的母亲也不这样称呼我了。不过这么交换似乎才比较公平?”

  我猜出了他的那位同事是谁。他们两个的小名都很可爱,念起来好像是什么圆滚滚软乎乎的糖。而当我把这两个名字放在两位堪称硬汉的来访者身上的时候,就会有些想笑。

  而当我想到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这样相互称呼的时候,笑意又会变为冬日的寒意一样无声但刺骨的难过。

  我沉默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你真的很坚强”一类的话,却又总是觉得这样的语言太过苍白无力,最终说不出话来。

  说来失职,最后竟然是s这位来访者反过来安慰了我一阵子。

  “别这样看着我啊——而且,我也不是无法被打倒的,”他看起来有点无奈,眉眼间却没什么负面的情绪,只是时不时抬手揉一揉额角,大概是因为药物副作用导致的头痛,“人可不是什么钢铁机器。”

  “先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那个时候我确实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s闭了闭眼,呼吸都重了些许,“我是家里的长子,工作原因,所以几乎很少陪着亲人。但是那一次,我的工作影响到了我的亲人,我的妹妹遇到了危险。”

  s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讲了下去。

  “……我在选择走这一条道路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最后妹妹也没有因此而受到不可逆的伤害。直到她彻底安全下来,我才终于开始感到害怕。”

  “这样的事情很多,”他无声地笑了笑,“我当然也会害怕、会痛苦,只不过我似乎格外擅长解决这些情绪。并不是我不会害怕,也不会难过。”

  “只是,或许我也算是个幸运的人,”s压低了声音,语速也放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继续和我说话,“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会没有归属,也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抬眼望向我,嘴角微微上扬。

  s来的时候是上午,他是我今天的第一位来访者。他说这话时还不到中午,上午时清澈明亮的阳光还能斜斜地照进来。阳光落到他的身上时,我莫名地想到,就算是夕阳那样疲惫无力的光落到他身上,也不会让人感到黄昏的悲哀。

  我把这话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告诉了他,而s却只是笑,说,他还真的遇到过我想象中的这种情况。

  “那几个家伙看起来可完全不像是不悲伤的样子,”他笑着摇摇头,“不过那个时候我的状态确实不好。这么说来,也不算是完全符合你的想象。”

  “这可真是太让可惜了,”我一边笑一边说,“明明应该是那种拍成电影后会不断被人用进各种剪辑中的场景。”

  s也笑。只不过他似乎很少大笑出声,他表达情绪的方式比较克制。我把这一点记了下来,希望在以后的咨询中能够为我们都带来一些帮助。

  这场咨询一直到最后我才终于起到了一点作为咨询师时应有的作用——s问我,该怎么和没怎么相处过的亲人相处。

  我想了想,询问了一下相关信息之后,从我的角度给出了一点建议,不过我告诉了他,我其实算是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我给出的理论性内容或许可以参考,但是我给出的亲身经历就不一定了。

  而他笑了笑,没有关系,感谢你提供帮助。

  “总是会好起来的,不是吗?”他平静地望着我,语气也温和,又像是对着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过去的一切也好、我们这些勉强活下来的家伙也好、我们要面对的未知的未来也好,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当我们都沉默下来的时候,楼下各个店家门前的风铃声也就清晰起来。阳光与风包裹着窗帘,窗台上的绿萝们也轻轻摇晃着叶子,像小孩子挥舞着手。

  于是我说,是的,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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