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_辟寒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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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慕扶兰起身,示意阿猫不必过来,随即转身,迈步向她而去。

  她的足底踏上了一块卵石,那石头又湿又滑,她没有站稳,滑了一下,一个趔趄,人便往后仰了过去。

  意外就在瞬间发生,毫无预兆。阿猫只觉自己不过眨了下眼,她人便消失在了眼前,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奔到近前,探身而出,只见眼前水面漆黑,波浪被风推着涌卷,拍打岛岸,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顿时心胆俱裂,跳着脚,尖声呼救。她的呼声引来了近旁不远的侍卫,众人闻声赶来,得知方才慕太后失足落水,大惊,识水之人,立刻下水搜救。

  岛岸地势犹如刀削斧凿,慕扶兰一落下水,便觉脚底虚空,还没来得及呼救,带着咸腥味道的水已是灌入了她的口鼻和耳窍。她挣扎了几下,人沉了下去。

  水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将她带走。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里,天旋地转,宛如置身混沌。

  她很快便停止了挣扎,被水下的暗流带着,不知漂往何处方向,意识,也渐渐地离她而去。

  一众侍卫,虽奋力搜救,但水下漆黑,又暗流涌动,闻声赶到之时,慕太后落水已有片刻,阿猫所指的位置,或也不如何精确,加上水性有限,无法长久闭气,在这片水下,也只能犹如瞎子摸象,尽力而为。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阿猫瞪大眼睛,见下水的侍卫们陆续浮出水面,换气后再下水,再出来,却始终不见她被救出,焦急万分,沿着湖畔不停地奔走,冲着水面高声喊她,冷不防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人扑跌到了地上,想到她对自己的好,嚎啕大哭了起来。正哭得伤心欲绝,忽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瞪大双眼,盯着前方不远之外的湖畔,突然,猛地跳了起来,奔到近前,待看得清楚了,眼中放出光芒,扭过头,高声喊道:“快过来!人在这里!”

  她那充满狂喜的吼叫之声,穿破风雨,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侍卫们闻声赶来,见慕太后竟湿漉漉地趴在岸边,一动不动,仿佛闭气,晕厥了过去,急忙将人抬起,匆匆送入幕庐。

  慕扶兰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那梦的深处,漆黑无光,她被吸了进去,将要沉睡不醒之时,渐渐地,听到耳边不停地传来叫唤她的声音。

  她呕出了几口带着泥沙的水,睫毛微微颤抖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着,已经换了干的衣裳,边上围着服侍的侍女和仆妇们。

  “太后醒了!太后醒了!太好了,方才吓死我了——”

  阿猫抹了把方才哭出来的涕泪,欢喜得跳了起来。

  一阵恍惚过后,慕扶兰终于想了起来,片刻之前,因了脚下湿滑,自己不慎失足,坠入了湖中。

  她感到自己依然头晕脑胀,胸口疼痛,知是呛水所致,更是清楚,倘若不是被人及时救起,自己此刻,恐怕早已溺毙水下。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掠过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那恍恍惚惚的一幕,压下心中涌出的怪异之感,等自己的气力稍稍恢复了些,问道:“何人救我上来的?”

  她问完,睁开眼睛,见众人脸上,无不带笑。

  一个仆妇说:“太后您是自己被水送上岸的,这才叫吉人天相,有洞庭湖神保佑!是阿猫亲眼所见!”

  阿猫对上了慕扶兰投来的目光,似是迟疑了下,终于点头,说:“太后,我瞧见您时,您从水里浮了出来,被浪送了上来。定是湖神保佑……”

  慕扶兰不言,出神了片刻,方低低地道:“你们都受惊了,我无事。叫外头的人,也去歇了吧。”

  众人喂她喝了些方才烧好的热姜茶,服侍她重新躺了下去,见她闭目睡去,这才各自散了。

  幕庐之外,风雨声急。慕扶兰在黑暗中,慢慢地睁开眼睛,在无眠之中,渡过了她留在这孤岛上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风雨停歇,袁汉鼎准时行船来此接她。得知她昨夜落水之事,虽庆幸万分,却是心有余悸,立刻让她上船回去。

  慕扶兰来到那座新立的坟茔之前,拜别姑姑,默默登船。

  船渐渐驶离了孤岛,她立在船头,转过头,再次望了一眼身后的这座孤岛。湖天深处,一派晴光。昨夜之事,当时的那种感觉,此刻想起,犹如幻境。

  “你昨夜刚落水,身体还没恢复,船头风大,进去歇下吧。”

  袁汉鼎走了过来,劝她。

  慕扶兰的视线从那座变得越来越小的孤岛上慢慢地收了回来,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入了船舱。

  孤崖之后,一影若岩,静静伫立,目送着那艘载着她的大船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曾对自己说,时至今日,他所以又来,不过是为亲眼见证他曾打下的江山,终如他所想的那样,彻底归一。

  然而他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在他应当回的时候,他没有回,而是来了这里——这片许多年前,他曾和她初遇的地方。

  红颜依旧,她的身边,亦有人相伴。

  终于可以彻底放下了,他想。

  乌船会来接他,他也该回了。回到那个他的归宿之地,长弓铁弩,踏风啸雪,余生若此,想来,又有何憾?

  ……

  慕扶兰回来后,精神一直不振,深居简出,数月之后,方慢慢养好了身体。

  恢复过来后,她依然居在药庐,为前来求医的人看病,行医之余,便亲手整饬药圃。

  晨昏更替,她终日忙忙碌碌,那些远道而来的求医者,谁又能想得到,药庐之中,这个妙手仁心、衣饰普通、待人和善的年轻的女郎中,竟就是曾经的长沙王女,当今的慕氏太后?

  转眼,盂兰盆节到了。

  这一日,岳城民众有个习俗,等到入夜,出城来到洞庭湖畔,在水边为死去的先祖放灯,祝祷魂灵阴间安宁,早入轮回。

  天黑了,慕扶兰在药房里整理完白天收下来的一批药草,感到有些疲倦。她回了居处,沐浴更衣过后,本想早些休息,躺下去,却迟迟睡不着觉,闭着眼时,忽记起今日是盂兰盆节。

  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之时,曾和阿嫂一道放灯水边,遥祝亲人亡灵安宁。而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回了家,这里却是孤孤单单,只剩自己一人了。

  她起身穿衣,叫人准备灯盏,在慕妈妈的陪伴之下,出了药庐,下山来到水边。

  她为她的父母兄嫂一盏盏地燃起灯盏,放入水中。又取出最后一盏,点了,握着,遵在了水边,轻轻地放入水中。

  水灯随着轻波,在水面上慢慢地打着旋,渐渐飘远。

  慕扶兰定定地望着,直到那点火苗被水吞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走吧。”

  慕妈妈走了过来,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

  慕扶兰站了起来,慢慢地行在湖畔,忽然看见前方水边,亦漂出了一盏水灯,晃晃悠悠,灯火如豆。

  她停了脚步,看见阿猫跪在不远之外水边的一处角落里,背对着自己,朝着那盏漂远的灯不停地磕头,背影虔诚,随风,还能听到她口中正在念念有词。

  周围安静极了,隐隐约约,慕扶兰听她口中念道:“大人,翁主如今过得很好……翁主对阿猫那么好,阿猫一定会好好陪她,伺候她一辈子的,大人你放心去吧……”

  慕扶兰听着,不禁痴了。

  阿猫祝祷完毕,朝着水面再次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转身要回,冷不防看见慕扶兰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回过神,忙走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解释:“太后,阿猫想着陛下从前对阿猫很好,忍不住就来这里了……”

  慕扶兰吸了口气,道:“我知道。”

  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身后的水灯,转身而去。阿猫默默跟随。

  回到药庐,慕扶兰停下了脚步,阿猫却似心事重重,没有留意,险些撞到了她,又慌忙告罪。

  慕扶兰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说:“我见你这些时日似有心事。你从小长在谢家,我看待你,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你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想法,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阿猫迟疑了片刻,仿佛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慕扶兰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等你愿意和我说的时候,你再来告诉我。先去歇息吧。”

  阿猫低下头,慢慢地去了。

  慕扶兰回到自己屋中,片刻之后,听到有人叩门。

  阿猫来了。

  慕扶兰起身过去开门。

  “太后,我真的有件事……这些时日,一直想告诉你的……又怕是我看错了……就不敢说……”

  阿猫立在她的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无妨,你说便是,说错了,也不打紧。”

  慕扶兰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了下去。

  阿猫心一横,终于说道:“您还记得几个月前在岛上时的落水之事吗?当时我见他们寻不到您,又是害怕,又失伤心,我真恨不得自己也下去寻您,可是阿猫不会游水,我就在水边大声叫您,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抬起头的时候……”

  她瞪大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时那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幕。

  “我抬起头,看见太后您仿佛被什么托着,送出了水,当时太黑了,天又下着雨,我实在看不清楚,恍恍惚惚,只觉那是一个人,影子仿佛和陛下有些相像……但是阿猫真的没有看清,等我爬起来跑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慕扶兰的唇边原本带着微笑。渐渐地,她的笑容凝固了。她盯着阿猫,脸色渐渐苍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双目圆睁,声音蓦然提高。

  平日的她,在人前总是那么的和气高贵,对阿猫更是如同家人般亲善,阿猫还是头回,见到慕扶兰如此失态模样。

  阿猫被吓住了,怔了一怔,声音一下小了下去,怯怯地道:“太后,阿猫就是怕看错了,这才不敢和您提的……倘若是真,阿猫想,定是陛下成了神,又记挂您,一直没去,那日才显灵救了您的……”

  慕扶兰双目直直地盯着阿猫,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手背渐渐起了青筋,自己却似丝毫没有感觉。直到阿猫吃痛,又惊又怕,眼眶发红,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她放开了阿猫的手,站了起来,转身,跌跌撞撞奔到窗前,“砰”的一声,一把推开窗户,迎着外头涌入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那夜她失足落水,分明已是深沉水下,然而,就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凭空又获得了一股依托的力量。

  那一刻,她知道了,有人在救自己。她被一双臂膀带着,正向生而去。

  而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在她苏醒之后,她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是她在闭气临死之前的幻觉。

  他早就没了,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然而这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就要爆裂。

  她感到心口疼痛无比,犹如有锥子,在不停地扎刺。

  她双手扶窗,人慢慢地蜷了下去,犹如死去。

  “太后!你怎的了!”

  阿猫终于回过神来,奔上来,扶住了她,高声喊人。

  慕扶兰一动不动,半晌,缓缓睁眼,苍白着脸,一字一顿地道:“替我准备车马,今夜便就上路,我去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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