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故事_可以屠龙但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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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故事

  仿佛人间的每一场暴雨都是向云端的神袛进献盛大的歌舞。

  大雨砸落在葱绿的树叶上发出飒飒的声响,激昂而磅礴,虽然曲调略显单调苍白,但气势一如要演奏到世界尽头的交响乐。

  雨水顺着男人低头跋涉的姿势在斗笠上向着前方淌去,最终聚股成串地流下,落成了皇冠前的冕旒。

  无数雨滴溅落在了蓑衣上,已经干枯死去的茅草上开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白花。

  更多没有被重重阻隔遮挡的雨水投入了大地的怀抱,于是破碎变成一蓬蓬更加细密而迷蒙的雨雾,满地泥泞中如同有一座座微型喷泉喷发。

  最终四面的雨气将森林中一切原本繁杂的气息都碾碎成了一股透透的寒意,沁入骨髓。

  狂风呼啸着掠过头顶茂盛得如同第二重天幕的绿色枝叶,把雨水卷得倒流向天空上的青苍云团。

  好像天上天下都在下雨,整个世界在这一场狂风骤雨中颤颤静默。

  一直踽踽独行的男人停住了。

  这是一个山谷风口,两侧刀劈斧削般的山壁把大风收束了,狂涌的风势在被短暂压制后变成了一道吹面生寒的利刃劈斩过来。

  吹出的山谷风能够把从天而降的暴雨全部刮得斜斜飘扬起来,变成半空中一挂雨瀑,没头没尾只听见哗啦啦地响,站在底下倒是给人一种雨势渐弱下去的错觉。

  “许阀,执剑之人,于此肃叛。”在雨中忽然有人出声发问,“有遗言否?”

  接下来是更多声音发出重复应和,这些质问的声音穿透了暴雨噼里啪啦的声响,最后击打在两侧山壁上发出破碎的回音。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回音听起来并非在索求一个满意的答案,而是在试图用千夫所指的诘难把男人整个压倒、浸没、掩埋。

  “罗得到了琐珥,日头已经出来了。

  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索多玛和蛾摩拉。

  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

  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男人独立在瓢泼大雨中,轻声念完了《圣经・创世纪》中耶和华毁灭索多玛与蛾摩拉两座城池的章节作为回答。

  他的声音不掺杂任何个人的主观感情,既不赞美上帝施展的神迹,也不怜悯痛苦死去的生灵。语气犹如万年不化的冰原般平静,但谁都能听出来他撞破南墙的决意。

  那是所有人对反叛暴乱的共同想象。

  疯狂、恣意、乖戾、绝不后退、绝不回旋、绝不妥协。

  闪电撕裂雨幕,天地间只有一片茫茫惨白,随后雷霆从云端滚落,在远方的群山之间砸出轰鸣震动。

  “难道你们想在那日来临时随着索多玛与蛾摩拉一同被硫磺之火烧成灰烬吗?”男人在风雨中压住斗笠转而轻声反问,“又或者成为一根荒原中被众生舔舐的盐柱?”

  没有人知道自己在耶和华眼中是否有罪,所以没人能够回答他。

  耳畔只有风雨穿林打叶潇潇过。

  “时间是什么?”他接着低声地问。

  这次很快有了回答:“是腐蚀万物的毒。”

  “生命是什么。”

  “是饱餐时间的蛊。”

  “神明是什么?”

  “是收割生命的屠夫。”

  “我们是什么?”男人最后问。

  沉默,长久的沉默。

  因为刻在祠堂岩壁上的颂章中没有这一句。

  “传说远在三皇五帝时期,那时候天和地之间还是相通的。神明与凡人可以经由通过黄帝所造的昆仑天梯在两界往来。神明能够随意踏足人间,而巫祝能够自由地与神明沟通。

  颛顼帝深感神人交杂带来的混乱,于是下令毁坏了天梯,并派出重、黎二人负责监管。从此天地断绝来往,民间的各家巫祝丧失了与神明交流的能力,所有祭祀和祝祷活动统一由集体进行。这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

  他掏出火机在斗笠下点燃了一支香烟,随着烟丝上星点火光的燃烧而继续漫不经心地讲述。

  “在此之前人人都可以是巫祝,人人都可以以神之名行事,以神之言阐述,于是大量的芜杂信息之间爆发出激烈的碰撞和冲突。

  而从此之后权柄合一,神权由王权运用并解释。以集体或者阶级或者国家的利益来赋予个人生命的意义,来垄断意义之源,来消除自主。

  史学家们把绝地天通这一事件视为神话传说与人文历史的分水岭。”

  男人吐出一口烟圈,算是讲完了这段看上去与之前谈论话题完全无关的历史。

  “但只有我们知道历史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混血种而言,登天封神的长梯真的被斩断了。由黄帝自龙王权柄中窃得、又以纯血龙类为模板所完善的血统升格之法彻底被颛顼帝封锁摧毁,只有重与黎他的这两位孙子还保有着最后的技艺。

  从此之后血统对于绝大部分的混血种而言是永固的,出生时没有的那么大概率到死也没有。传承至今天,大概只有欧洲秘党和我们门阀中还保留着关于精炼血统的断章残篇了。”

  指间烟头燃尽,他仰头看着仿佛连通了高天与大地的雨。最后的烟圈刚吐出便被疾风吹散,斗笠下露出的脸庞上显出一种莫名的追忆与怅然。

  “只要不贪求不渴慕,那么死侍化将不再成为梦魇。但即便贪求和渴慕,为了一夕的辉煌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也再所不惜,但魔鬼已经挂上了谢客打烊的牌子,你空有愤怒、仇恨与绝望却不知道应该从何用起。”

  “这真是对混血种最残忍的剥夺,也是最温和的保护。”

  转头环顾四周,他最终这样评价道。

  “龙王终将从长眠中复苏,发起对旧时代的复辟。而科技又会高歌猛进,开创完全属于人类的新纪元。只有瑟缩在中间的混血种们被夹杂在两层厚厚的壁障当中,我们一方面既因为血之哀而与真正的人类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又因为不断复制的人类基因而永远无法接受龙族文明。我们终将被垃圾一样抛弃。”

  “我们是什么?”

  他重新向四方高声质问这个问题,然后振荡双臂甩开斗笠与蓑衣,在狂风暴雨中放声疾呼。

  “我们是残存在人类与龙族两方世界夹缝间蝇苟之辈!

  我们是生活在罪孽与刑罚两座山脉重压下的有罪之人!

  我们是灭绝在枪炮与龙息两种武器咆哮中的末路之徒!

  我们从龙族身上偷来了血统,窃得了权与力,但这血统是生来有罪的,这权与力是僭越篡夺的。我们注定要被龙王归来时的复仇怒焰杀死!如果不能打破世家门阀的门户桎梏,将血统升格之法传遍所有混血种,那么在龙王真正从长眠中复苏时,我们都将成为被硫磺与火烧毁的索多玛与蛾摩拉!”

  男人的演说已经至最高潮,龙血在沸腾咆哮,风雨中黄金瞳被点燃了,他睥睨四望把光芒带到所有他能够看见的地方。

  一如神明。

  “如果这个时代没有普罗米修斯带给人间新的火种希望,那么我就是新的太阳!”

  他咆哮怒号,向世界所吼出的宣言已至终章。

  随后剑刃斩开风雨落叶飒沓而至,裹挟着无尽的威势向男人周身倾落。

  那是1991年6月10日,北京郊野,暴雨。

  画面如枯萎的花朵般寸寸凋零了。

  这是2008年1月10日,滨海小城,晴朗。

  长久而尽力细致维持着言灵的许建邺如同被往事中上演过的那一剑斩落,整个人向后颓然倒地。

  “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看的是我还在襁褓中的故事,有关于我们之间的仇恨和曾经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许朝歌略微诧异地挑眉,“所以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吗?一个在倾盆大雨中上演反叛独幕剧的中二疯子?”

  “无论何种痛苦,全部都过去了不是吗?”

  许建邺伸手示意不用帮助,自己从地上爬起身来摇头失笑:“况且怎么会呢?那位恪守着信条,不共情、不怜悯、不动摇,让叛徒说完所有遗言最后肃叛的执剑之人才是那位许阀曾经完美的继承人,才是你的父亲啊!”

  “那么这个故事的意义在哪里?是想告诉我,你们门阀中也不乏打破封建桎梏的勇者?还是向我展示他们对话中能够封神登天的所谓升格技艺?”许朝歌发问穷究到底。

  “二者都有,但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最重要的是什么?”

  很是谜语人的对话,真的全该滚出哥谭市。

  “有些人为了阻止天灾末日到来的那一天而甘愿豁出性命反叛血脉家族;有些人后来同样可以为之背离曾经恪守的信条。他们的选择各有不同,故事中的男人选择了绝不可原谅但也直接的做法,而你的父亲选择了你。”许建邺一边拍去中山装上的尘土一边解释。

  “前者被杀死了,而你却还活着并且被接纳。那意味着你即是希望。希望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许朝歌沉默了片刻同样摇头笑了笑,他转身走回人群中,领域散去之前最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不是谁的希望。不愿意,也承载不起。”

  奉剑的黑袍侍者沉默地重新在许建邺身旁聚拢,古剑轻鸣请战。但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掌按住了领头那位的肩头,锁在匣中的古剑最终还是没有出鞘。

  轰隆隆的金属螺旋桨破开空气向上,风声再度吹过酒德亚纪的发髻,许阀来人带着重伤的许白帝离开了。

  直升飞机上许白帝接过黑袍穿上,整个人如同蚕蛹蜕变般从地毯中脱出,两只手在脸上胡乱地抹去了血污重新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庞。

  “小叔爷,我还以为你气势汹汹地带着剑侍过来是要和他打一架。”

  许建邺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摩挲着手中一直贴身保存的相片轻叹。

  “你应当已经去到了你向往的世界吧,弟弟。”

  那里没有龙,也没有血。那里永远春光明媚,永远鲜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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